鸿影的高中生涯总算迈出了第一步,但是摆在他面前的依然是最现实的问题。像他这样十六岁的小伙子,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。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馒头充饥。按照他的饭量,他一顿至少需要吃五六个馒头才顶饱,现在这一点食粮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。鸿影并不奢望像城里学生那样每顿饭都能有菜有肉,但至少可以填饱肚子。可这也难以做到,家里能供他到县城来上高中,就实在不容易了,他又怎能再提更多的要求呢?
鸿影虽然常常感到饥肠辘辘,但内心却是充实的。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,同时也没有忘记入学时班主任的解囊相助。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,班主任给他的印象,和以往的老师完全不同,“老师”这个词像是被重新定义了似的。班主任方嘉桦为人谦虚、和蔼,完全没有以往老师脸上的那种刻板、严肃,给人的感觉倒像一个亲人,一位慈祥的长辈。班主任在谈话时笑容可掬,让人觉得如沐春风。他善于启发学生,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引导,不如说是劝勉,在他身边总会感到一团和气。
方嘉桦言谈举止间的风度,像磁石一样吸引着鸿影的视线。善和严、柔和刚在班主任身上达到和谐统一。他的话语犹如跳动的音符,在鸿影心灵的每一寸土地上跳跃着。他不是把美的事物、美的感受抽象化、理想化,而是通过实际的例子加以说明,让学生产生心灵的感动。善良、体恤和慈爱在学生心灵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。鸿影从班主任的讲课中感受到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,感受到了那些闪耀在精神世界和平凡生活中的趣味和诗意、伟大和纯净。他总是觉得四十五分钟的上课时间太短,到下课铃响时仍然意犹未尽。
“假如能一辈子聆听方老师的课,那该有多好呀!”年少的鸿影心里面天真地幻想着。
当时为了补充教学经费,学校设立了一个校办工厂,专门向附近的村民收购一种叫川贝母的植物,集中晒干后碾成粉末,再卖到药厂去,从中赚取加工费。川贝母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名贵中药材,《神农本草经》有载:“味辛平,主胸膈郁积,化痰降气,伤寒烦热,淋沥邪气。”
药材加工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学生的头上。学校规定高一年级的新生在每天放学后,分批轮流到校办工厂内干一小时活,美其名曰“义务劳动”。
一天下午,轮到鸿影和另外两个同学去校办工厂义务劳动。所谓的校办工厂,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工作间。负责看守工作间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驼背老头,个子矮小,脸色蜡黄,眼睛陷得很深,歪鼻子显得很大,黑洞洞的嘴巴只剩下两颗烟熏的黄牙,一颗在上,一颗在下,浑身上下都是衰败的模样。他对鸿影三人说完该干什么和不该干什么后,便不再理睬他们,一个人蹲在门外抽旱烟,吞云吐雾时嘴角龇出一颗獠牙。
工作间内,川贝母晒干的尸体静悄悄地躺在簸箕上,正中间摆放着一台小型的粉碎机。鸿影负责将原料倒入粉碎机的料斗,而另外两名学生则负责将粉碎后的粉末倒入包装袋。粉碎机启动后,高速旋转的刀片形成一个漩涡,被倒进漩涡里的川贝母惊恐万状地四散逃窜,但无一幸免地被疯狂的刀片粉碎、切割、凌迟。粉碎机里哀鸿遍野,血肉狼藉。相比于粉碎机里的硝烟四起,粉碎机外则显得风平浪静。鸿影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干活,另外两个学生则在窃窃私语:
“这些是什么植物?”
“川贝母。”
“做什么用的?”
“药厂用来做药引的。”
“治什么病?”
“气管炎。”
“我爸就有气管炎。”
“那就让他买来吃。”
“有效吗?”
“药到病除。”
“多少钱?”
“五毛钱一盒。”
鸿影始终低着头,一声不吭,仿佛并未听到两人的对话,但是眼角不时地瞅着地上那些已经装满粉末的包装袋。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手头上的工作了,混乱的思想中逐渐地浮现出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,驱逐其它所有念头。他想起了父亲长年累月都为气管炎所苦,经常喘作一团,憋红了脸,透不过气来。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,他心里难受得想哭。然而家里那么穷,连吃饱饭都成问题,根本不可能再拿得出钱来买药治病。现在这些珍贵的药材就摆放在他眼前,简直可以说是唾手可得。
那一小包粉末在鸿影的头脑里不断膨胀、放大,直到充斥他的脑海。仅几步之遥,东西就放在那儿。包装袋只有巴掌大,放在口袋里完全看不出来,万无一失。而且即使少一包半包也没人会发觉。
他的思想在犹豫不决中起伏不定,内心在持续的斗争中。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旋转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开来,像梦想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己见地爬上爬下。他本能地想排斥这个荒谬的想法,但是又禁不住诱惑。假如不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,也许鸿影的思想斗争会一直持续下去,直到结束。
当时一个村民将采集的川贝母送到了学校门口,驼背老头便让另外两名学生去取回来,留下鸿影一人打扫卫生。
此时寂静无声的工作间再无旁人,地上那包药材仿佛对他说了一声:“动手吧!”
鸿影鼓起勇气朝周围看了一眼,四周空无一人,便不再迟疑,大胆地将一小包药材飞快地塞进自己的衣兜里。他不再退缩,唯有一个念头:得手了!尽管内心仍旧惊恐万状。
等到另外两名同学回来时,鸿影不敢正眼瞧他们,太阳穴的神经紧张得怦怦直跳。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。谁也没有发现地上少了一包药材。
劳动结束后,当鸿影惴惴不安地离开时,他觉得驼背老头那双耗子似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看。他的心脏疯狂地跳个不停。幸而老头什么也没说,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。
等到周末,鸿影满心欢喜地回到家,迫不及待地将包里的药材拿出来,告诉父亲这是治疗气管炎的良药,让父亲赶紧吃了。严老汉接过药材看了半晌,狐疑地问鸿影这是从哪儿弄来的。鸿影撒谎说是校办工厂的师傅看他劳动积极,奖励给他的。父亲没再追问下去,舀了一点到碗里兑水喝了。到了晚上睡觉时,鸿影紧张地听着父亲的呼吸声,发觉父亲没再像往常那样歇斯底里地咳嗽了。他感到心满意足,模模糊糊地进入了梦乡。
过了一周,又轮到了鸿影去校办工厂义务劳动。这次同样是三人一组,但由于其中一人临时请了病假,因此由班长柳翩来顶替。
柳翩来是那种让人第一眼看了就喜欢的学生。他轮廓澄净,眉目俊朗,嘴角微微上扬,显示出自己身份的优越性。他表面上规矩安分,谈吐得体,显得很有修养,骨子里却傲慢狂妄,自私自利,自觉比周围的人高明百倍。
三人来到校办工厂的门口,迎接他们的依旧是驼背老头那张枣核似的干瘪的脸。
鸿影今天的心情明显比往常激动,但他自己倒没发觉,反倒觉得老头那张又老又丑的脸如同一幅蹩脚的肖像画,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。干活时,他因为情绪亢奋,手指轻微地抖动着,得意忘形间连嘴巴也管不住,自言自语地说着傻话:
“学校开办这个工厂实在是明智之举,究竟是哪个天才老师的发明?我们应该写篇文章好好歌颂他。川贝母真是好东西。学生不能只想着读书,还应该多劳动,为学校劳动,为社会劳动。不劳动怎么知道这些植物的价值呢?学校还应该多开办几个这样的工厂才是。据我所知,桔梗、甘草、金银花、鱼腥草都可以用来做药材,惠而不贵,药到病除。不过我想还是川贝母的功效最好……”
一旁的柳翩来看在眼里,心里对这个神经质的同学充满鄙薄,但表面上却和颜悦色,还煽动他把话越说越荒唐。
此刻,鸿影思想的核心已经有条蛀虫盘踞了。上次偷窃的侥幸成功让他产生一种怪异的满足感。他的行为给父亲的病带来好转,而又神不知鬼不觉,这就大大激发了他继续冒险一搏的欲望。他盘算好趁着今天劳动的机会故技重施。这次当然不会那么巧有村民送药材来,但是有什么关系呢?只要动作隐蔽,机会有的是。
鸿影耐心地等待着,静观其变。
工作结束后,三人各自拿着扫把,背对背地打扫着地上的灰尘。时机到了,鸿影弯下腰,以快如闪电的手法将一包药材塞到衣兜。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但他的动作却没逃出身后的一双眼睛。
这时,柳翩来不声不响地走到了门口,对着老头的耳朵嘀咕了几句。老头狡黠的目光射向屋内的鸿影,像观察毒蛇一样打量着他。
鸿影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。他已经不像上一回那么胆怯,反倒多了几分从容镇定。正当他结束劳动准备离开时,站在门口的老头一手把他拦住,阴沉地说道:
“等一下。”
鸿影的心不自觉地一抽。
“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?”
老头不等鸿影回过神来,便将青筋暴现的枯手伸到他的衣兜里,掏出了那包药材。
“这是什么?你好大的胆子,居然敢偷学校的东西!你这不要脸的小偷!”驼背老头气势狞恶地吼道。
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鸿影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,像尊石像似的立在原地,面如死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