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下,鸿影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,且心无旁骛,任凭想象自由驰骋。小说里的故事让他心驰神往,但也增加了他的迷惑,无法对真实的人生形成一个见解。他感到自己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,便想对身边发生的事有个大致了解。为了获取这方面的知识,他养成了每天看报的习惯。每当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,他总会独自踱到操场边上的报栏前,脸凑上去专心地读报。他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那个报栏前呆半天,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,直到全部看完才离开。
不知从哪一天开始,一个少女的身影悄悄地走了过来,站在鸿影旁边,和他一同读报。女孩身上淡淡的幽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。他甚至感受到了她柔和的呼吸声。悄悄地,鸿影斜过眼睛去窥视她的侧影。乌黑的头发扎着两根辫子垂在胸前,微微向上翘的小鼻子,底下配着道红滟滟的嘴唇,一双灵活的黑眼睛清亮温柔,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,透出梦幻的光芒。鸿影收回视线,继续看他感兴趣的文艺专栏。但他知道,之前那种平静的阅读心情再也不存在了。鸿影对这女生并不熟悉,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,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瞿敏曦,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。
之后每一天,鸿影都准时站到了报栏前,听着那熟悉的、轻巧的脚步声,闻着那淡淡的幽香,然后心跳地去搜寻那对梦幻般的黑眼睛。他始终没有勇气主动和她交谈。他的目光在她与报栏之间逡巡。也许是明天,也许是后天,他会自然而然地和她说话,但不是今天,今天还不行。他衡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,一尺或半尺,可是这似乎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遥远。他心想:或者有一天,不,总有一天,他会越过这段距离!
这个维特式少年的内心掀起了狂风巨浪。他无疑已经肤浅地懂得了恋爱的神秘,并且因为刚懂得,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。少女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,使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,心脏在胸腔中急速地跳动,血液在体内奔腾地冲撞。唉,谁没有经历过这种骚动不安的年龄呢?日子一页页地翻过去,依然是紧张和胆怯;依然是等待和希冀;依然只剩下空虚和失落。鸿影以为岁月是一成不变的,如同从复印机印出来一样。直到有一天,情况稍稍有了些变化。
这一天,鸿影和平时一样走近报栏,出乎他意料之外,敏曦竟先他而来。他克制住自己心脏的狂跳,朝她的方向走过去。就在他站到她身旁的一刹那,她忽然扭过头来,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和他相对而视。他紧张得差点喘不过气来。当他试图捕捉那双黑眼睛时,那两颗黑夜的星星却迅速地溜走了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局促不安地站着,眼睛直视前方。可是,他的直觉却在告诉他,那对黑眼睛又向他飘过来了。他本能地蓦然转头,两人的目光在一刹那间相撞了。那双黑眼睛似乎被惊惶所充满,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又逃走了。他看见她的面颊上浮起两片红晕,从颊边一直蔓延到耳垂。他怔住了,傻傻地瞅着她,忘记了自己的存在。
从这一日起,他发现那双黑眼睛总是在和他玩捉迷藏。每当他从报刊转过头来,总会发现那双眼睛从他身上滑开。而当他去探寻那双黑眼睛时,这眼睛却又总是安静地凝视着报刊。明亮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偷偷地闪熠,宛如水雾中的星光。他们彼此谁也没说话,都屏着气,似乎都不知道旁边挨着一个人似的。不时会有另一个女孩走过来看报,敏曦便挽着女孩的手,两个女孩像小鸟似的唧唧喳喳,说到有趣的地方便呵呵大笑。鸿影对两个女孩之间的交谈一句也没放过,然而他没法介入,显得很尴尬,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对周围的一切佯装不见。他坚持不主动和她说话,她也不和他说话。他俩仿佛达成一项默契似的,彼此都假装不知道有对方在场。
柳翩来总爱向班上的女生献殷勤。他往往找借口离开运动场,旋磨着来到报栏前,大大方方地和瞿敏曦打招呼,仿佛没看见鸿影似的。鸿影对这第三者的插入无比厌恶,狠狠地板着脸,心中的怒火一览无遗。柳翩来突兀地站在两人中间,对报上的内容评头品足,东拉西扯,发表着他自认为的高论。瞿敏曦静静地站了一会儿,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。鸿影发觉她走了,也效仿其后,转身就走。结果只剩下柳翩来一个人站在报栏前,狼狈不堪,成了战场唯一的主宰。
一天下午,鸿影从图书馆出来,向宿舍走去。他刚读完歌德的代表作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,身心还沉浸其中。维特的不幸遭遇使他激动不安,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这个忧郁少年的内心世界,甚至能够窥见那颗跳动的、敏感的、柔软的心。这颗心被一位天使般的少女完全俘虏了,不可抗拒地被吸引着。
“喂!鸿影!”一个声音打断了鸿影的思绪,是柳翩来,“怎么,又到图书馆看书呀。刚才我一直找不到你,就猜你在这。”
“找我?你找我做什么?”鸿影问道。
“下周一是中秋节,学校举办庆祝晚会,由我负责组织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我希望有才华的同学都能参与节目,尽一份力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众所周知,你是班上的大才子,所以希望你表演个节目。”
“我既不会唱歌,又不会跳舞,你让我表演什么呢?”
“随便你表演什么都行,志在参与嘛。反正我给你安排好了,可不许赖账。”
鸿影还想推辞,柳翩来拍了拍他肩膀,自顾自走了。
中秋晚会在校内礼堂举行。当晚,礼堂里挤满了人,台上挂着一条红幅,上面写着“欢度中秋”四个大字。柳翩来穿着一身崭新的服装,打扮得无懈可击,精神抖擞地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。鸿影坐在最后一排,依然穿着他那身破旧的衣服,蓬着一头桀骜不驯的乱发,手上还拿着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《简·爱》,以一种不自在的神情等待着晚会的开始。
这时,一个身穿白色花边衬衫,底下系着天蓝色裙子的少女走到台上,宣布晚会正式开始。台下响起一阵欢呼,不少男孩子为主持人的超凡脱俗吹起了口哨。鸿影只感到眼前一亮:怎么是她?瞿敏曦!
蓝裙子袅袅娜娜地走上走下,接连不断地报着节目名称。鸿影仍呆呆地坐在位置上,看得意乱情迷,连自己将要演出的节目也忘了。
“下一个节目是严鸿影同学的诗朗诵,大家掌声欢迎!”
麦克风突然传出的声音惊醒了他,这才明白轮到他上场了。鸿影蛮有自信地迈开步子跨上台,站到了麦克风前,还没有开始朗诵,台下已响起了一片嘈杂声,并伴以笑声,而且愈演愈烈。他皱了皱眉头,轻轻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,底下的笑声更大了。笑声虽无恶意,却使人心慌意乱。他觉得自己表情严肃,并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,搞不懂台下笑什么。可是,看观众那发笑的样子,好像他简直是个小丑。鸿影恼怒地扫了台下一眼后,开始朗诵起郭沫若的一篇诗作,《女神之再生》:
自从炼就五色彩石
曾把天孔补全,
把黑暗驱逐了一半
向那天球外边;
在这优美的世界当中,
吹奏起无声的音乐雝融。
不知道月儿圆了多少回,
照着这生命底音波吹送。
……
这篇诗作表现了诗人彻底摧毁万恶的黑暗世界,去建设一个像太阳那样光芒四照的新中国的决心。鸿影神情专注,目不斜视,抑扬顿挫地朗诵着,自认为吟得感人肺腑,但台下笑得更厉害了,好像他在台上讲相声似的。鸿影在一片笑声中犹如惊弓之鸟。他偷偷朝人群中扫视,猛然间看到柳翩来正俯身在瞿敏曦的耳旁说话,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。鸿影顿时感到脸上一阵发烧,气得只想哭。他发现今天的表演明摆着是柳翩来故意陷害他的,这更使他怒不可遏。他压制着心头的怒火,装作什么也没看见,接着往下念:
我要去创造些新的光明,
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神。
我要去创造些新的温热,
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结。
姊妹们,新造的葡萄酒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