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上午,鸿影在家中伏案写作,写满字的稿纸散乱地堆放在桌上。忽然,一阵风从窗户吹过,一张稿纸从书桌上缓缓升起,飘向窗外。鸿影正欲伸手把它抓住,但潜意识却抑制住了他的动作。他愣愣地看着稿纸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,在气流的怂恿下忽高忽低、轻盈自在地悬浮着。它时而像一只闪着翅膀的美丽蝴蝶,御风而动,凌空畅游;时而像一缕洁白如雪的透明薄纱,翩翩起舞,上下翻飞。它在风中飘逸,在蔚蓝的天空又跑又跳。鸿影的眼睛被牵引着,他的精神跟随着它在空中跳舞。他在朦胧中认出了它,那是风中飘荡的思想的种籽,是希望与失落相结合的精灵。在灵光闪耀的一瞬间,只需略一触动,它就苏醒了。大地的重量全部滑到下边去了。等到摆脱禁锢的精灵在无限的空间戏耍够了,便一圈圈旋转着急剧下坠。鸿影从梦境中挣脱,急忙站起身,把手伸出窗外,想把下落的稿纸捞住,但是已经够不着了。他看见稿纸轻飘飘地落在了下一层楼的窗台上。
鸿影来到楼下,按响了门铃。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,正低着脑袋看手里拿着的稿纸。听鸿影说明了来意,男子一脸惊讶地看着来客说道:
“原来是你写的啊!太有意思了!”
鸿影谢过对方,取回稿纸便想上楼了。男子却挽留他,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,邀请他进屋里坐。男子为自己擅自读了原稿的冒失行为表示歉意,但又对里边的内容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,并且漫无边际地大谈文学。他神采奕奕地大发议论,激动时,两边眼角都泛起了鱼尾纹。等到分手时,男子大大咧咧地握了握鸿影的手,微笑着自我介绍说他叫孙峤纯。
从此以后,两人的交往日渐频繁。通常是孙峤纯登楼拜访鸿影,而且一坐就是老半天,也不管鸿影是否有空陪他闲聊。他泛泛而谈,说起话来东拉西扯。鸿影则耐心地听着,他并不感到厌烦,因为他虽然表面上在聆听,实际上却在用心观察眼前这个说话的人,用一种好玩的心情看他表演。这种窥视别人灵魂的秘密活动,总会给他在忙碌的工作中带来消遣的机会。
孙峤纯长着一张秀气的嘴巴和一口洁白的牙齿,表明他生性爱说话。精巧的一张脸永远藏着狡黠。他天生是虚荣的、骚动的。他喜欢讲自己的事,总是想先声夺人,认为对方的言论不屑一顾。他靠给杂志写影视评论为生。他写起文章来夸夸其谈,带着权威的口吻满纸涂鸦,穿插了不少咄咄逼人的学究式语气。他喜欢说些微妙而深刻的话来向读者炫耀。他还真会张扬,每当他发现一部影片里的荒谬之处,他就满脑子想着这件事,看见谁都急不可耐地倾诉出来。可是要不了多久,人们便会发现他老是旧调重弹,有点恶作剧的味道。他以蛮不讲理的倔强劲儿,重新对那些热门影片作了一番毫不留情的评估,把里头的可笑之处一一暴露出来,或者就是对那些声名显赫的导演们表示出轻蔑。他不认为有什么理由可以隐瞒他蔑视平庸、自视高明的得意心情。最近一段时间以来,他兴奋过度,正需要借机大肆发泄一番。他没什么朋友,于是便把鸿影引作知己,滔滔不绝地议论道:
“中国的剧作简直像雨点一样多,却又都散发出泥沼的瘴气。那种令人恶心的无病呻吟的情节,简直像是从潮湿的下水道里溢出,有股霉烂的气息,必须来一阵猛烈的劲风把它们一扫而空才好。历史剧越来越多,越编越长,却粗制滥造,颠倒黑白,本来是阉狗却变成了忠臣,潘金莲让人演绎成了烈女。穿越剧简直就是文化快餐的怪胎,女主角永远在穿越,总爱跑到古代去争宠,仿佛不自轻自贱就不能活下去,性压抑就得不到解放。更多的内容则是天马行空,编剧对历史知识的匮乏程度简直让人看不出古代和现代有何区别。抗日神剧离奇夸张,让人还以为看的是武侠剧。英雄徒手将鬼子撕成两半,铁砂掌、鹰爪功屡见不鲜。战士在斗争中所向披靡,即使不幸牺牲,最后时刻也是死而不倒,即便倒下也要掷地有声,透支全部的肺活量高呼:‘打倒日本帝国主义。’爱情的题材永远摆脱不了循规蹈矩的情爱的公式,总在甜腻地诉说衷曲,明明无话可说却偏要絮絮不休。爱情这回事,每个人不都经历过吗?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。难道人们就是这样恋爱的吗?他们是在撒谎,对观众撒谎,对自己撒谎,临了还信以为真。理想化的背景、理想化的情节、理想化的性格、理想化的结局,中国的编剧都在制造着虚伪的玩意儿,他们即使喝醉了也不懂得讲真话。”
孙峤纯大放厥词,什么也拦不住他。导演也成了他炮轰的对象。
“中国的导演自命为对于思想与内涵有着深刻的分析。思想与内涵吗?是的,他们到处都用上了,到处,而且千篇一律。一只绣花鞋跟万里长城,一样都会在其中找到思想与内涵,不多也不少。追求商业化的导演分为两类,一类是妄自尊大。他们追求最好的演员、最好的特效、最好的服饰、最好的布景,却拍出杂乱无章的烂片,还宣称将艺术和现实调和了。他们在电影上映前提心吊胆,寝食难安,对作品没信心,对自己没信心,对市场没信心,不得不花大量的资金作宣传,用‘斥巨资打造’的口号欺骗观众入场。花十来块钱就能欣赏到几千万的大制作,对观众来说永远都是划算的,因此导演也就心安理得了。电影的风格永远都是中西杂交的四不像。因为导演既要追求本土文化,竭力展现自身的民族情结,又怕观众不买账,曲高和寡,因此只好东拼西凑,将中国的文明和西方的技巧凑合起来,就像留着辫子的清朝举人穿着时兴的西装一样滑稽。另一类导演则是妄自菲薄。他们一个劲地追求粗俗且毫无节操的诙谑,把一切畸形和变态的逻辑作为插科打诨的笑料,还美名其曰黑色幽默。他们在电影中拿人性来开种种玩笑,最拿手的本领是把猥亵与感情混为一谈,把婚姻描写得百般淫乱而在原则上仍旧尊重婚姻。他们最喜欢采用的剧中人物之一就是被包养的情妇,这样就有机会把种种微妙的关系描写得淋漓尽致。丈夫和情妇幽会时被妻子撞见,还百般狡辩,希望能享齐人之欢;儿子又爱上了父亲的情妇,要将她从父亲的魔掌中解救出来;而最终情妇则以大义凛然的姿态劝说丈夫回归家庭,儿子回归事业,自己则继续寻找真爱。结局皆大欢喜,道德实现了,观众过瘾了,票房保证了,演员走红了,导演的旗帜也立起来了。”
孙峤纯口若悬河,演员们也为他提供了丰富的佐料。他对他们低俗的表演风格早有一肚子苦水要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