吉普车在坑洼土路上颠簸,窗外的营房迅速被低矮的灌木和嶙峋的怪石取代。
咸湿的海风从车窗缝隙里灌进来,带着渔光村独有的那股子腥甜味。
“晴晴,你快跟妈说说,那周师长到底跟你说啥了?他凶不凶啊?”
刘翠娥攥着女儿的手,声音压得低低的,全是藏不住的好奇。
“妈,周师长人可好了,一点架子都没有,就跟咱家邻居大叔一样。”
苏晴晴靠在母亲的肩头,专挑能说的部分讲。
“他一个劲儿地夸我画的图纸对部队帮助大,还问了咱家里的情况,问您跟爸身体好不好呢。”
“真的?师长还问起我们了?”
刘翠娥的嗓门一下子没收住,那份荣耀,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。
苏晴晴用力点头。
“当然了。他还说,以后我在岛上要是有啥解决不了的难处,都可以直接去找他。”
她说到这里,特意加重了语气,话是对着父亲苏大海的背影说的。
“他还提了离婚的事,说部队会替我出面,让咱们家把心放回肚子里,绝对不会让我再受半点委屈。”
“好!那可太好了!”
刘翠娥激动地一拍大腿,眼眶瞬间就湿了。
她反手紧紧握住苏晴晴的手,掌心滚烫。
“这个婚,离!必须离!有师长给你撑腰,我看他曹家还敢放个屁!”
苏大海那紧绷了一整天的后背,在听到“部队会出面”这几个字时,终于彻底松弛下来。
他从兜里摸出烟叶和烟纸,熟练地卷了一根旱烟,却没点着,只是夹在粗糙的手指间。
车厢里,一家人的心,算是从地狱冲回了人间。
吉普车拐过最后一道山梁,渔光村熟悉的轮廓出现了。
低矮的石头房子,晾着渔网的空地,还有海边那几棵歪脖子椰子树,一切都亲切得不像话。
车子没直接开进村里,在村口那片空地上稳稳停了下来。
“叔叔,婶子,苏晴晴同志,到家了。”
警卫员小张熄了火,跳下车,快步绕过来替他们拉开车门,态度客气又周到。
“谢谢你啊,小同志,真是太麻烦你了。”
刘翠娥扶着车门下来,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,人还有点晕乎乎的。
苏大海也下了车,走到小张跟前,把自己手里那根没舍得抽的旱烟递了过去,用浓重的口音说。
“同志,辛苦了,抽根烟。”
小张连忙摆手,身子站得笔直。
“叔叔,部队有纪律,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。这是我应该做的。我得回去复命了,你们赶紧回家休息吧。”
说完,他对着三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,随即转身跳上车。
绿色的吉普车再次发动,掉了个头,卷起一阵尘土,朝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。
车影子都看不见了,刘翠娥还怔怔地杵在那儿,喃喃自语。
“大海,你看见没,部队的兵,对咱们多客气。”
苏大海“嗯”了一声,把那根旱烟别在耳朵后面,转身看向自己的女儿,那份柔和,是从未有过的。
苏晴晴挽住母亲的胳膊,另一只手拉住父亲宽厚粗糙的大手,笑着说。
“爸,妈,咱们回家。”
另一头,师部。
贺严拿起桌上的电话,对着话筒沉声道:“总机,给我接到警卫连。”
短暂的停顿后,电话接通,他的声音又沉又短:“派辆车,去渔光村,把曹小军给我带回来。立刻!马上!”
渔光村西头的水渠工地。
八月的毒日头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出油来。
曹小军光着膀子,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汗珠和尘土,正机械地挥舞着铁镐。
脚下是新开挖的水渠,坚硬的红土里混着碎石,每砸一下,都震得他虎口发麻。
不远处,村长李大栓揣着手,靠在树荫里,嘴里叼着根草棍,用一种审视的姿态,监视着这个正在“劳动改造”的营长。
“曹营长,思想改造可不光是出汗,还得拿出革命热情来嘛!你这镐头举得有气无力的,怎么保卫和建设咱们南海明珠岛啊?”李大栓扯着嗓子喊,话里是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、小人得志的腔调。
曹小军的动作顿了一下,握着镐头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,但他没回头,只是沉默地将铁镐举得更高,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。
就在这时,一阵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,打破了海滩的宁静。
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,卷着黄色的烟尘,在土路的尽头一个急刹,稳稳停下。
李大栓的眼皮跳了一下,赶紧站直了身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