鸿影走后,敏曦又接着过她那一成不变的苦日子。和他的邂逅虽然让她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,但她并没有抱任何幻想。重逢的喜悦之情很快像退潮似的消失了。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,仅隔了一天,鸿影竟又来到她家里,同时给她带来了一桶花生油,还给她女儿买了两罐奶粉。她感动得不断用那条满是破洞的围裙揩眼泪。从这以后,他隔三差五地总会给她和孩子带点什么来,甚至把商店里的酱油和醋都买来了。
鸿影对生活于困境中的母女俩关怀备至。他这样跑了一段时间以后,愈来愈清晰地意识到,他不仅仅是要给她送一些维持生活的用品,更是渴望能见到她。他一旦坐了下来,就不知道该如何起身告辞。倘若不是她不露痕迹地提醒他很晚的话,他真会呆上一整夜。他在这贫寒的小屋内,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。噢,心灵的温暖!一直以来,他习惯于一种没有温情的生活。如今,他才感到他多么需要它,而他心中又积蓄着多少爱情啊!无需隐讳,他在心里重新对她燃起了爱的火苗。他甚至比当初还要爱她。她现在看起来要比之前更有魅力。虽然一身农村妇女的打扮,但掩饰不住她那丰满匀称的身材和清明恬静的气质。他渴望得到她的全部。
不过他始终没机会和她深入交谈。她显得很友善,但每当看见他带着重叙旧情的腔调,就表现得局促不安。他不理解她为什么始终有所保留。他对她的感情笃信不移,但她的矜持又使他困惑。有过一刻,他爱之深切,想对她把一切都挑明了,但她转弯抹角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,巧妙地转移了话题,阻止了他敞开心扉。说实话,她对他的真情并非无动于衷,她心里也忍不住冒出过某些幻想。可是她现在这副处境,结过婚不说,又带着前夫的孩子,还能配得上他吗?她能给他想要的幸福吗?她相信他不会变心,可是看着他默默地为她做出牺牲,她心里也许会更难受。她在他面前总是不可避免地带点难言的自卑,因此对他的感情需求更无法做出强烈响应。
俗话说,寡妇门上是非多。不久,村子里就传播起两人是非的风言风语。这是不可避免的。生活在穷乡僻壤的村民,嚼舌根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文化娱乐。在村子里,任何人也没有把握瞒得住自己的私生活。这真是不可思议。在街上,谁也不看你一眼,似乎没有人注意你的存在。然而,你会发现,你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行动都没被忽略。别人知道你在说什么,吃什么,做什么,甚至知道,或者自认为知道你在想什么。你时刻受到神秘的监视。所有人都仿佛达成默契似的,齐心协力从事这项出自本能的刺探工作,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零星的情报加以汇总。人们不仅观察你的所作所为,还要窥探你的内心世界。在村子里,任何人都无权保留思想的秘密,反之每个人都有权过问思想,探寻你内心的想法。倘若你的思想与风俗习惯有所抵触,大家就有权找你算账。无形的集体意识残酷地压迫着个人。于是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受监督的孩子。他的一切都不属于他本人,仅仅属于村子。
敏曦一向深居简出,与世隔绝。鸿影骑着三轮车走街过巷地送她回家的第二天,全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有这么个男人。从次日起,邻居、闲人、相识或不相识的过路人,从她家门口经过时,表面上一个个心无旁骛,然而眼角的余光都透过门缝射向屋内。从没上过她家的村妇们开始络绎不绝地登门造访。访客们有说有笑,似乎对她和孩子很关心,可她们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、在房间里搜索着、记录着,表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好奇之色,简直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。她们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随意地问起了她和鸿影的关系,耍起了旁敲侧击的伎俩。
敏曦整天忧心忡忡。飞短流长使她感到苦恼和烦乱。倘若她对舆论的霸道和愚蠢嗤之以鼻,她也许会与之对抗。但没有用,她所经历的人生奴化了她的天性,她对舆论永远是看重的,即使受到舆论的制裁,她也会服服帖帖。她若内心不服,也只会认为是自己想错了。她虽瞧不起这个村子,但如果全村人瞧不起她,她也是无地自容的。她再一次陷入到有苦难言之中。
鸿影再次来到她家的时候,发现她心不在焉,茫然若失。他不知道她心里藏着什么不快,也不敢问个究竟。她的任何情绪都会在他心里引起反响,她已成了他精神上的寄托。有时,他在和她的泛泛交谈中攫获了几句突兀的话音,那是她那被压抑的情感在震颤。他惊慌失措了,像一个屏息静气、担心随时会有意外发生的人那样纹丝不动。他默默地望着她,呐呐地说:
“你怎么啦?”
“鸿影,你以后不要再来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村子里有很多闲话。”
“我不介意。”
“但是我介意。你根本一无所知,这样对我们都不好,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女儿活下去。”
“难道我们非得分开不成吗?”
“看来是这样的。”
“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