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仿佛被遗弃在了一片血色与绝望的荒原,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。
看着眼前如同被抽走了魂魄、眼神空洞涣散的江云,王世文心底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无力感。
他张了张嘴,想安慰几句,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最终,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、饱含复杂情绪的叹息。
他转向同样心有余悸、脸色发白的知府李元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:“李大人,劳烦备辆马车,送我们回客栈吧。”
“是是是!下官这就安排!”李元如蒙大赦,忙不迭地吩咐下去。很快,一辆还算舒适的青帷马车停在了府衙门口。
王世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江云,将他几乎是半托半抱地弄上了马车。江云的身体僵硬而沉重,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,任由王世文摆布。
车厢内空间不大,弥漫着皮革和尘土的味道。王世文坐在江云对面,借着昏暗的光线,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。
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从容或狡黠的脸上,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挥之不去的、深可见骨的惊悸。
车轮碾过闽州城夜晚并不平坦的街道,发出单调的“咯噔”声。车厢随着路面的起伏而轻轻摇晃、颠簸。
也许是这持续不断的、带着某种生命律动的颠簸,如同温柔而固执的叩击,一点点撬动了江云封闭的心门;
也许是他内心深处某种思念,终于使他在极致的崩溃后,开始艰难地自我修复……
就在王世文以为这一路都将沉默到令人窒息时,一直如同雕塑般呆坐的江云,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目光不再是空洞地望着虚无,而是艰难地聚焦,最终落在了对面王世文写满担忧的脸上。
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,仿佛生锈的门轴在艰难转动,干涩沙哑的声音,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尘埃落定的决绝,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:
“王兄……”
王世文的心猛地一揪,立刻屏住呼吸,身体微微前倾:“太白兄!我在!”
江云的眼神深处似乎有微光在挣扎闪烁,他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……我们……明日就回姑苏吧!”
这简单的一句话,却如同天籁之音落入王世文耳中!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,巨大的欣喜几乎让他热泪盈眶!
江云能主动开口,能思考,能做出决定!这说明他终于从那可怕的梦魇中挣脱出来了!
“好!好!好!”王世文连声答应,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如释重负,
“我们明日一早就走!回姑苏!离开这里!” 他心中的那块沉甸甸的大石,此刻终于轰然落地。
马车依旧在颠簸前行,车厢内的气氛却已悄然改变。那份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打破,虽然依旧沉重,但多了一丝活气。
王世文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江云腰间那被衣袍遮掩、却依然能感觉到硬物轮廓的地方。
那件能发出雷霆之怒、瞬间将人轰碎的神异火器!强烈的好奇心如同猫爪般挠着他的心。
他太想知道那是什么了!是道家的法宝?还是墨家的秘传机关?
然而,这个念头刚一升起,就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。他看到了江云眼中虽然恢复了些许神采,却依旧残留的惊悸和难以言喻的疲惫。
那滩涂上喷溅的鲜血、妇人绝望的眼神、倭寇破碎的头颅……这些画面,恐怕将长久地烙印在太白兄的脑海中。
此刻再去追问那件武器的来历,无异于在他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。
他们两人,都生长在锦绣繁华的姑苏,被江南的温山软水浸润着长大。
王世文见识过最奢侈的宴饮,最精妙的歌舞,最旖旎的风月,却从未直面过如此赤裸裸、如此近距离的、带着腥风血雨的杀戮!
而江云,虽然是个穿越者,纵然在姑苏城的寒冬也曾见过蜷缩在街角、无声无息冻毙的流民。
但那是一种缓慢的、近乎静默的死亡,带着时代固有的冰冷和无奈。
与今日这滩涂之上,倭寇狞笑挥刀、生命在眼前被瞬间剥夺的暴烈与残忍,是截然不同的感觉!
江云此刻那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仿佛被点燃,他咬着牙,让自己一点一点从血腥的回忆中缓过神来。
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,但不再是死寂,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、带着伤痛余韵的平静。
车轮滚滚,载着两个被血腥黄昏彻底改变了心境的年轻人,驶向暂时的栖身之所,也驶向未知的归途。